三天後。
秀麗和燕青在雨後走到蒼梧之野時,因眼前看見的光景而說不出話來。
從江青寺一起出發的長老,見狀也放下撫摸鬍鬚的手,緩緩環視四周。
接著便如祈禱般仰頭向天,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成功了啊。」
放眼望去,是名副其實的堆積如山、一串一串的黑色飛蝗屍體。那一大片蟲屍以仰望太陽的姿勢死去,全面將生長在蒼梧之野上的短草給覆蓋住了。仔細一看,還能看見蟲屍彼此纏繞著類似菇類菌絲的細絲。
秀麗和璃櫻都想起了那本有關鹿毛島的冊子。
「……和鹿毛島敘述的一樣……」
「……好驚人……而且超噁心的……果然像受到詛咒一樣啊……」
一陣微風吹過,草原上的短草搖曳了起來,成串的飛蝗死屍便也隨之從草上落下。原本漆黑的眼睛變得空洞,那副模樣只能說令人毛骨悚然。
長老望著一串一串如稻穗般掛在短草上搖晃的蟲屍,安心的呼出一口氣。
「……一般綠色的飛蝗在遇到雨天時,一定會躲在草下避雨。然而罹患傳染病的飛蝗,可能是由於疾病導致內分泌出現異常而發狂,會自己沿著草梗爬上草尖,以仰望太陽的姿態死去。傳染病源從屍體上散播出去,只要一個晚上就能消滅數量龐大的蝗群……果然一如記載。高溫多濕的霧雨天,就連人類之間的傳染病都容易散播,對昆蟲而言,更是惡劣的生存環境。」
風吹起秀麗的裙擺,漸漸強勁的風,速度正慢慢提升。
長老望著蔚藍晴空,眯起眼睛。耳邊傳來風聲。
「……晚了三天的紅風。秋天結束,冬天即將來臨……」
嘩……如浪濤般的聲音,是強風一口氣吹過平原時發出的聲響。
乾枯的黑色飛蝗屍體被風一吹,紛紛碎裂,碎片飛舞在空中。
秀麗按住飛揚的頭髮,小聲地呼喚著長老,
「……會往紫州去嗎?」
「或許會有少量被吹過去吧,不過不至於造成蝗災。蝗蟲只要無法成群結隊,就會恢復成原本個體行動的普通蝗蟲。」
「明年以後呢?」
「……讓我告昕你一個好消息吧。蝗蟲的蟲卵雖然不怕旱災,但對其他天災與集中降落的豪雨沒轍。藍州之所以鮮少發生蝗災,正是因為多雨的緣故。今年蝗蟲大軍在紅州產下的卵,經過這三天的連續豪雨,想必會因泡水或流失而死滅。」
視野一隅,看見燕青深色的髮絲搖曳。
「……那麼,最早遭到蝗災的碧州,他們那邊的蟲卵又是如何?」
「當然,絕對不能說幸好發生了那場大地震,但地震也屬於天災的一種,在這場天災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蟲卵都毀滅了。剩下的,只要在春天來臨時,由州民將孵化的幼蟲一一捕捉即可。縹家也會儘早派出『馴鳥』,在蝗蟲群聚前搶先吃光它們。」
秀麗倒抽一口氣。蕭瑟的枯葉正被強勁的風刮往平原的另一端。
「那麼,蝗災……」
長老緩緩綻開微笑。
「——是啊,完全鎮壓了。這也是首次成功的一舉殲滅蝗災。」
長老白色的鬍鬚顫動著。他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著,眼淚沿著滿布皺紋的臉頰滑落。
「……我曾經……夢見這麼一天的到來。兄長一直告訴我,有些事正因為『無能』才能辦到。那之後,我一直……兄長……瑠花大人……」
秀麗轉身面對長老,雙手合十。燕青也學著秀麗這麼做,一起低下頭。
兩人在泥土地上屈膝,對長老行致上最高敬意。
「——身為國王的官員,我代替朝廷打從心底向您道謝。感謝您的全力協助,也謝謝縹家全社寺在蝗災上付出的心力。真的真的非常感謝。」
長老的涕泣,也和黑色的蝗蟲屍體一起被紅風吹上天空了。
只留下那有如浪濤聲般的風聲,還在原地回蕩不已。
當長老也深深低下頭,和前來迎接他的道寺術者一起離開之後。
秀麗眺望著風聲下的蒼梧之野,和燕青兩人依然留在原處。秀麗的眼光朝州都梧桐望去,即使蝗災已經平息了,她那犀利的眼神依然沒有改變。
「燕青……」
抓起一串飛蝗屍體,像在玩搖鈴似的燕青抬起頭來。璃櫻在那之後,面無血色的使用江青寺的「通路」,已經不知道上哪去了。自己和秀麗呢?
「我們去做下一件工作吧。」
秀麗雙手抱胸,充滿挑戰的眼神望著遠方的紅州府。
她腦中正反芻著在村中所經歷的事——大量的鐵炭。事情還沒有結束,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釣餌在眼前晃來晃去,卻什麼都不做就讓它結束呢?
「……燕青,我說過了吧。我已經在『通路』那頭找到了消失的紅州產鐵炭。」
「嗯。」
「所以我們不能就此回去。告訴我,燕青,你一定也調查到什麼了吧?」
成串的蝗蟲屍體被風吹拂,紛紛掉落,粉碎一地。
紅州的鐵炭,本該和藍州的鹽一樣,受到嚴格管理才對。
即使如此,鐵炭依然大量消失的謎團。盜取的理由是什麼?秀麗睥睨著遠方的紅州府。
「關於盜取,你應該查到某位紅州高官的名字了吧?告訴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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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確認過飛蝗完全死滅之後的這天,志美才終於能在州牧室內鎮定下來。
一打開門,撲面而來的便是充滿整間寬敞州牧室內的飛蝗死屍氣味。志美只能姑且先打開窗,掃落椅子和桌面上的大量蟲屍。偶爾會發現少許尚有一絲氣息的飛蝗,但也因傳染了疫病而毫無生氣,連飛都飛不起來。還有些瀕死的飛蝗想趁打開門時爬出去,志美也懶得殺它們了。只不過,本來還想放它們一條生路的,卻被剛好走進來的某個人不經意地踩死了。
踩死飛蝗的人,就那麼進入室內,將門關上。
志美捻起煙草往煙管里裝,再咬著煙嘴,用熟練的手勢點上火。
紫煙裊裊上升時,志美總算抬起眼睛正眼看他。
「——苟彧。」
喚了一聲之後,志美隨著嘆息吐出一股紫煙。那煙的顏色,看來竟有些疲憊,
「……是你吧?在經濟封鎖時暗中出手,放行了大量被盜取的鐵炭。」
苟彧背靠著門沒有回答。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還有,比預定提早下令朝江青寺放出火箭的人,也是你吧?」
「…………」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當時要不是紅御史即時趕上,或許一切都會完蛋。另外,你還動了手腳,把應該送到我這裡來的情報做過篩選吧?」
志美問過他無數次。
『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跟我報告嗎?』
『沒有。』
——沒有。
一陣漫長的沉默。志美等待過。現在看來,那可以說是接近無限長的等待。
「……聽說你把提早放出火箭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啊?」
苟彧這句話,完全不是志美預期之中的回答。
「我啊,並不喜歡你。」
「……嗯,這我知道。」
對苟彧來說,這當然很無趣。兩人明明同年齡,苟彧還比志美更早在國試中及第,又是名門出身,且放棄陞官一直待在地方上,長久鑽研實務而深受地方官信賴。雖然苟彧從未表現出對志美嫉妒的態度,但志美不會連他並不喜歡自己這點都看不出來。或許自己對苟彧而言,和他面無表情踩死的那些飛蝗沒什麼兩樣。
「然而,我也不認為你這麼做是為了扯我後腿,因為這一點都不像你會做的事。若說你是站在旺季大人那邊那我還能理解,可是就你這次做的事來看又並非如此,至少有幾件事說不通。尤其是提早突襲江青寺這件事,原訂的時刻分明是旺季大人決定的……」
「——我根本沒聽說那到底是幾時幾刻。在那之前,你打算連派兵突襲江青寺的事都瞞著我。」
苟彧的回應,決不容志美置喙。就連這點也在志美意料之外。
「不是嗎?劉州牧。老實說,我向來都是抱著輕蔑的態度為長官做事的,我也早已習慣如此。就算對方是個下等人出身,愛用人妖口氣說話的五十幾歲老頭也一樣。」
「…………喂。」
「我原本真的覺得不管是誰都一樣。只要我內心抱定自己更厲害的優越感,不管是當你的副官,還是當以前那些上司的手下都沒什麼兩樣,我都能完美做好自己的工作。」
這是第一次,苟彧用冷靜的眼光認真望著志美。
「……可是,我卻漸漸煩躁了起來。你的態度和言語,在在令我不耐。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擅自決定自己扛起所有的責任。無論是將剩餘食糧藏匿於枯井底的決定,或是對碧州使者撒謊的事,甚至打算由縹家社寺奪取物資的責任,你都打算一個人扛。江青寺那件事你沒有告訴我啊,劉州牧。我不是也問過你了嗎?『你才是有什麼事情該跟我說的吧?』但你連一次都沒告訴我。」
「那是因為——」
完全沒料到事態竟會如此演變,志美也愣住了。怎麼跟自己原本想的不一樣。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還在抽煙,卻一點也嘗不出煙到底是什麼滋味。兩人的對話內容也是如此。
「……那是因為,我當然得這麼做啊。你以為這罪名很輕嗎?無論是不顧他州人民死活隱匿糧食,還是讓碧州使者吃閉門羹或觸犯治外法權,追究起責任來,哪一件不是得吃牢飯啊?若是旺季大人沒來,或沒有縹家的協助,我所作的這些事情,說穿了,都是拿全國半數以上的人命來換取紅州的平安。」
趁早將食糧全埋入乾涸的井底,是為了讓全國大穀倉紅州的被害程度降至最低。只要守住紅州,就等於守住了全國的糧倉。沒頭沒腦的將糧食往北方送,只會落得全被飛蝗啃光的下場。要是能有其他解決的辦法,那我當然願意開放食糧,但既然沒有,也只好對碧州與北方二州見死不救了。這些苟彧都知道。
就算紅州州牧擁有再大的許可權,還是有限度的。
「要是我們兩個一起被抓就太蠢了。即使我被捕,紅州只要有你在就還能正常運作。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了保護你喔,也不是自願要將州牧的位置讓給你。只是你若能留下,總比兩個人都被抓走好。這是最好的辦法,如此而已。你不是最喜歡這種合理的思考方式嗎?我有做錯嗎?」
「是啊——是啊,我都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不用你說我也明白。」
苟彧很少用這麼挖苦的語氣說話,但聽起來卻像在挖苦自己。
「可是,照你這麼說,我這個副官有什麼存在必要?你私底下調查我無所謂,反正彼此彼此——可是,我可不是為了當紅州州牧的候補人選才在這裡的。我的身分就是州尹,你的副官,是為了輔佐你而存在。」
志美腦袋都混亂了。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只能先把燒完的煙管放在托盤上。
「……苟彧……」
「你想說什麼我很清楚。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跟你講這些。畢竟目前發生的,沒有任何一件事對我不利。只要你負起所有責任,擔起一切罪狀,我就能翹起二郎腿當州牧了。可是啊,我就是越想越不爽啦。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想隨著你這個大叔州牧想出來的淺薄方法起舞咧,這樣一點都不有趣。我告訴你,州牧和州尹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一旦我接受了當這個州尹,所有的責任也該由我們兩個平分才對,我是抱定這種覺悟才來的。然而這一點,你到現在都還不懂,這才是最讓我不爽的!」
這也是第一次看到苟彧這麼感情用事。和他天生的性格與接受的教養完全不同。志美一直覺得自己不如苟彧,也時常羨慕他。有時心裡也會冷酷的想,就算紅州沒有自己,只要有苟彧就夠了。而苟彧本身不也應該是這樣想的嗎?
不經意地,志美想起在江青寺行動時,旺季和自己之間的對話。
『……沒有必要告訴他。』
『笨蛋。』
被罵笨蛋的意義何在。
確實,志美也沒有把所有情報都告訴苟彧。一方面是無法完全相信他,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背負所有責任。
無視於旺季的決定,擅自提早放出火箭的是苟彧。不可否認,當時越早放出火箭越好。已經沒辦法繼續等到說服縹家了。當時的情況就是那麼緊急,志美若不是因為被旺季說服,本來也根本不打算繼續等。
苟彧要是知道的話,一定也會馬上要求襲擊吧。一如志美要求旺季那樣。
——還會說什麼,責任要他一起扛之類的話。
「……等等,苟彧。這麼說來……這麼說來……難道,不是你嗎?」
「……」
「經濟封鎖時,在挪送大量鐵炭與技術人員的文件上蓋章的人……」
苟彧像年輕人那樣雙手抱胸,倚靠著門。一陣沉默,期間只聽見紅風呼嘯而過,蝗蟲紛紛吹落的聲音。終於,苟彧開口了。
「……是我啊。」
隨著嘆息說出這句話的剎那,苟彧露出彷彿放開手中重要事物般的沉痛眼神,望著遠方。
「……照原訂計劃的話,本該是我……可是,中途我突然不想蓋這個章了。我不也說過嗎?突然覺得很煩。所以,後來是別人蓋的。」
「別人?」
「不需要特地動用到州尹的印章,現在的紅州任誰都能辦到這件事了吧。州郡太守有一半以上都支持旺季大人,只要注意文件傳遞的路徑,彼此照應一下就能過關了。」
瞬間,志美腦中浮現一個人名。
太守間再怎麼互相照應,有一個地方要是無法通過的話,事情還是辦不成——那就是州境。
「東坡郡太守,子蘭。是他嗎……」
紅州最出名的太守。就算沒有州尹印,子蘭出馬任憑誰都會聽信無疑。
「春天時,中央不是起了一場贗幣騷動嗎?突然消失的大量藍州產鹽和龐大的金錢。現在藍州郡太守也有半數以上是旺季的人馬……我看應該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天亮後,確認了飛蝗皆已傳染疫病並受到鎮壓之後,旺季大人接下來的行蹤你知道嗎?沒錯,他早已離開梧桐,一路全速返回王都了。現在差不多應該已經抵達連浪燕青都追不上的地方。不讓紅秀麗阻止旺季大人離去,並阻擋可能出現的追兵,好讓旺季大人有足夠的時間儘速趕回王都,這就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事。」
志美完全混亂了,甩甩頭說: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呢?直到剛才,你應該都是站在他那邊的啊。自己說這種話很奇怪,但若是將旺季大人和我放在你心中的天秤上,怎麼都不可能是我這邊比較重吧。現在這一刻,你應該都還是為他行動。」
苟彧沉默著靠近志美的大辦公桌,用優雅的手勢拿起煙管,裝進新的煙草,用力擦乾淨煙嘴後輕輕點火。
「我到現在都還認為旺季大人才是最適合的人選,就像其他人認為的那樣。」
苟彧吸了一口煙,就連飄散在空氣中的紫煙都是那麼輕柔優雅,像個教養良好的淑女。
「那並非因為他系出名門。雖然有些貴族的確是為了利益或對國試派的怨恨才協助旺季大人的,但那只是少數。或許有些難以置信,但越是年輕的官員越願意跟隨旺季大人。只要跟在他身邊,馬上就能明白他有多麼適合。」
雖然不具有先王那種絕對不可侵犯的神性,卻能靜靜地抓住人心。
「……我們這些落難貴族,只是先王戩華的『影子』。一方面說著要創造新時代而一一掃蕩貴族,奪取財產,但另一方面戩華王與霄宰相兩人卻不去對勢力最龐大的彩八家大貴族出手,顧全了彩八家的完整。其他的貴族被收編進了門下省,戩華王的兒子劉輝卻對官員們的建言不聞不問。越來越受寵愛的只有彩七家而已,尤其是紅藍兩家。劉輝是個昏君,這是顯而易見的。」
志美無法否認。就算苟彧說這番話只是為了爭取讓旺季遠離的時間。
「……那種矛盾,任誰都看得出來。如果貴族確有遭到剷除的必要,那我們也無話可說。可是既然不是這樣,我們也有生氣的權利……那些失去的、被奪走的東西,可都不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啊。而旺季大人就是我們這群人的象徵。連他那麼有才華的人,整整三年,國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若只有彩七家越來越受寵,那倒不如恢復從前的貴族制度。明明嘴上說著要一掃七家主義,現在國王卻先破壞了遊戲規則。這三年來,不管是中央或地方都一直在忍耐,事到如今,已經忍無可忍了。對紫劉輝是毫無期待了,可是對旺季大人就不同……」
如拔除雨後春筍般剷除其他貴族的結果,就是使金錢與權利更加集中於彩七家。旺季為了破除這個局面,默默幫助提拔落難貴族,讓他們有實力與國試派及彩七家競爭,並安排這些人才陸續擔任朝廷內外要職。這一切,靠的都是這群人自己的實力。
「我很想見識見識旺季大人所創造出的世界。現在還是這麼想。」
「……那,又是為何……」
「為何啊?因為我突然覺得很煩,討厭什麼都照別人安排好的計划走啊。」
苟彧繞著那張大辦公桌踱步,來到半開的窗戶旁朝城下望去。這舉止令志美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自然,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只要我升格為紅州州牧,就能得到紅州了。這次的蝗災正好是個絕佳機會。只要默默等就好……但是對於這種事,我突然覺得厭煩起來。」
眼見志美為蝗災奔走,並執意一肩扛起所有責任,相對之下,只為了那種理由而必須裝作毫不知情的自己,突然令苟彧覺得好厭煩。自己又不是為了滿足中央那些政治鬥爭才來這裡當州尹的。胸口突然間湧上一種近乎憤怒的情感。
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候,身為州尹如果不能以州民為重,那還算是什麼州尹。如果那樣,自己在紅州又有何意義。就連比自己笨又沒教養,但卻無法完全瞧不起他的劉志美,都懂得理所當然地有所隱瞞,這件事讓苟彧氣得頭暈腦脹。
呼。苟彧吐出一口紫煙……其實內心已經很明白了。不提那些有的沒的大道理.唯一單純而真實的是什麼。並不是想背叛旺季,只是——
「……如果不把你擠下去,就無法獲取紅州。可是……可能我還想,還想繼續看你如何處理紅州政務,以身為你副官的身分。」
說完後,苟彧微笑著,緩緩轉身面對窗外,簡直像在等待什麼似的。
志美感到全身寒毛倒豎。突然發現了剛才覺得苟彧舉止不自然的原因。
「————唔!」
踢翻椅子,朝苟彧伸出手。好像聽到有誰在大喊什麼,但聽不清楚內容。
紅風之中,窗邊飛來一把箭。毫無疑問是沖著苟彧來的。
咚。只聽見一聲鈍重的聲響。
……州牧室,濺滿了血。
「——紅州牧!我是紅秀麗,我要進去了!」
一邊喊著,秀麗一邊將州牧室的門踢破,和燕青一起衝進去。
視野里馬上充斥著令人不舒服的血紅色。只瞥了一眼,便馬上將門鎖上不讓其他人進來。
「不要進來!燕青!」
燕青朝地面一蹬,大腳踢翻州牧辦公桌,飛身至劉志美與苟彧身旁。用手臂擋下第二把箭,拉下半開的窗格。咚。是第三把箭刺進窗板的聲音。
……一陣沉默。不久,劉志美先開了口:
「……沒想到來的竟是紅御史啊。還以為你們已經撤退了……」
「——劉州牧!」
志美的手臂深深插著一把箭,血滲透袖子,再沿著手臂向下滴落在被他護住的苟彧胸口。苟彧呆若木雞,凝視著落在自己身上的鮮紅液體。
「快叫大夫——」
「……請等一下,紅御史。我有些話想說。傷不要緊,反正只是手臂,又只中了一箭。不是也常見到中箭的鴨子依然慢悠悠的在河裡游泳嗎?」
「哪有很常見!而且鴨子身上中了箭也很痛啊,又不是裝飾品!」
秀麗元氣十足的大嗓門對志美而言是種救贖。他笑了起來,借燕青的手臂使力,從苟彧身上起來。背靠著牆坐下來時,看見燕青生氣的眼神。
「……志美……我不是要你小心了嗎……總之先幫你急救啦。」
「抱歉抱歉。至少受傷的只是手臂,你就原諒我吧。幸虧不是毒箭嘛。」
燕青撕下自己袖子一截較柔軟的布料,俐落的為志美止血。接著,才猛然拔出他手臂上的箭矢。秀麗雖然閉上眼睛不敢看,還是聽見血噴出來的聲音。
視野角落,苟彧正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官服的胸口部位被志美的血染成大紅色。志美心想,他的表情簡直像在參加我的喪禮嘛。那並不是一張倖存的臉,而是終於理解「死了就虧大了」的表情。自己總算有超越苟彧的地方了。
「苟彧,你要是平安沒事,就把我的煙管還來吧。」
吃力的伸出手,苟彧這才猛然想起似的,望著自己手中握著的煙管。低聲的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傻話:
「……可是裡面的煙草都散落了……」
「沒關係,空的也好。」
志美叼住空空如也的煙管。聞到殘留的煙草香,遺是能讓他鎮定情緒。手臂傳來一陣刺痛,令他皺起眉頭。其實志美也還驚魂未定。
雖然燕青應急的做了止血措施,一旁那丫頭卻抿著嘴,臉上的表情只差沒說現在馬上就要去找大夫來了。呼。志美再吐出一口氣。
「……苟彧……我啊,也曾想過,如果視情況而定的話,其實旺季大人也可以啦。」
秀麗動了一動,明顯的反應讓在場所有人都發現了。太容易發現了。
「所以我才會想,由你擔任州牧也好。並不是我主動想讓給你,但這次我腦中想了很多事,的確有些和你所想的相同……可是,還是不行啊。」
志美臉上已沒有笑容了。他望著手臂上的傷口,好久不曾這麼痛了。這睽違數十年的痛楚感受。
以及數十年不曾有過的怒氣。
「……我呢,只要即位的國王比前一個好,誰來都可以。畢竟我是個平民,又曾當過兵,思考很單純的。我只知道沒有好國王,就什麼都不好。可是啊,只有一點我絕對不願意妥協,那是最後的防線……老實說,從紅州的鐵炭與技術人員消失時,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
只要是統治過紅州的人,都會知道鐵炭和技術人員的消失意味著什麼。正因如此,志美一直到最後都不願相信蓋下印章的人是苟彧。然而只要看看苟彧現在那張鐵青的臉,就知道他最終沒有蓋下印章的理由,和志美內心所想的不謀而合。這是唯一值得欣慰之處了。
只有紅家和少數繼承了技術的人才懂,也因此從未廣泛流傳鑄鐵技術。
——當戰爭來臨時,懂得這種技術便能製造出數量超乎尋常的武器。這也正是紅家歷代以來,在戰爭中很少失敗的原因之一。雖然製造武器也需要超乎尋常數量的鐵炭,但在鐵產量豐富的紅州,這絕對不會成為問題。
「只比最悲慘的狀況還要好一點的世界」。就像一輛幾乎解體的貨車,搖搖晃晃著勉強前進。志美喜歡這樣的世界。那輛貨車很有人性,即使裝滿過重的貨物也不捨棄任何一件,咔啦咔啦的前進,是這樣的世界。志美很明白,這樣的世界擁有何等珍貴的價值。從戰場上生還,且經歷過好友自殺身亡的志美非常明白。
「——苟彧,我啊,唯一無法認同的國王,就是考慮以戰爭為手段的王。不管他再出色也一樣。那就是我最後的防線。或許有人會說這種想法太天真,但這就是我。所以我無法跟隨旺季大人。我也不會辭去州牧,我決定了,就是現在決定的。」
「州——」
「就算是我啊,也會有生氣的時候喔。你這傢伙,似乎很想凄美的死去,別開玩笑了,學什麼多愁善感傷啊。只要把暗殺你的主使者誣賴給我,不就能一石二鳥,同時除去紅州州牧與州尹了嗎?你竟然還完全中了人家的計!」
「……啊!」
苟彧這才終於察覺似的愣愣張大了嘴。秀麗與燕青也同時驚呼出聲……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事先不留下幾個衛兵或護衛的劉州牧,應該也得負一部分責任吧。秀麗心裡這麼想,卻沒說出口。
「啊什麼啊,大阿獃。所以說你就是個大少爺吧!不過那都無所謂啦,總之叫我眼睜睜的看別人暗殺我的副官,這種事我決不原諒。可惡,這煙管怎麼半點煙草都沒了!小姑娘,幫我裝個煙草!燕青,點火!」
秀麗忙著將煙草裝進煙管里,燕青則像個下人似的趕忙點煙。看見一對年輕男女簇擁著幫忙點煙的樣子,苟彧不禁嘀咕道:
「……你看起來還真像有變態嗜好的五十歲老頭耶,劉州牧。」
「少羅唆。不過被這麼奉侍著倒真的不錯。呼,我可能真的很適合這種嗜好唷。」
志美終於吸到真正的煙,從口中呼出的紫煙,像有生命似的裊裊浮動。
「……殺了你就能封住你的嘴了。因為對方不容司法介入調查啊。這一點我也無法原諒,絕對。無論主使這件事的人是誰,旺季大人都不可能全然未察覺。我現在明白了。他認為,直到最後的最後,若真的沒辦法也只好那麼做。問題是,什麼叫真的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所以被迫戰爭,這種想法我可敬謝不敏。」
最後這句話,讓秀麗用力咬緊了嘴唇。那是她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那麼,那些龐大數量的鐵炭,以及失蹤的技術人員,果然就是為了——」
秀麗說這句話的語氣,令志美瞪大了眼睛。「那些鐵炭」,她是這麼說的。
「……你該不會——」
「我找到了。雖然還沒找到技術人員,但消失的鐵炭,我已經親眼確認過了。」
「怎麼辦到的!我也是拼了命找的啊!為何!」
秀麗輕笑了起來。
志美真的搞不清楚了。眼前這丫頭真的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嗎?
「等等,為什麼你會知道不是苟彧呢?連我都差點以為是他了。」
「是啊。苟彧大人確實完全符合了被懷疑的條件,事實上,我也不認為他完全置身事外。否則他也不會被懷疑了。到現在我都還有三成懷疑他喔,來這裡就是為了證實這一點。可是,如果犯人不是他,那苟彧大人的性命一定會有危險——」
當了某人替死鬼,差點被殺死的苟彧。
「這樣啊……只要殺了苟彧,線索就斷了。如果苟彧活生生的落入御史手中,可能因為並非毫無關係,所以有可能在追查之下說出某人的名字。還不如殺了他,讓他頂了子蘭的罪,是嗎?」
苟彧說了,自己能為旺季做的最後一件事。志美震驚低語。
「所以,你是來保護苟彧的。」
「是的。如果他死了,身為御史台官員,矛頭就只有……轉向劉州牧你了。」
「我想也是。我不可能對自己手下做的事完全不知情,那說不通,我也說不出口。你看吧,苟彧,你要是死了連我都會遭到調查啊。拜託你不要再隨便幫我製造麻煩了,像我這麼特異獨行的人,好不容易受到賞識,要是失業了,就很難再找到工作耶。」
受到賞識啊……其他三人心裡偷偷想,可能賞識的地方和你自己以為的不大一樣就是。
志美目不轉睛的盯著秀麗,最後笑了起來。心想,真是輸給她了。
「……你們來真是幫了大忙,謝謝了。接下來呢?準備開始調查苟彧嗎?」
雖然大致可以猜到答案,不過還是問一下。果然,秀麗馬上說出預料中的答案。
「不,我們要先去追旺季將軍。有件事我很在意。」
「這麼快就要直接和大人物硬碰硬了嗎?你不過是最下級的御史唷。而且很遺憾的,就是必須告訴你,現在追也來不及了。他已經離開梧桐了。苟彧自殺事件也替他爭取了不少時間。」
「縱然如此,這些有哪一件能構成我不去追他的理由嗎?」
斬釘截鐵的語調與沉靜的眼神。志美微笑了,這丫頭有如新生野草般清新哪。
「——沒有。」
蔚藍的天空,好久之前,曾抬頭看見白鳥。當時覺得只要繼續活下去,一定能見到更美好的世界。
從那個充滿黑煙與屍體的世界離開後,經過了一段像用一顆顆小石子堆疊起的光陰之後,這個國家若能出現如此御史,自己一路走過來的這條路也不算完全壞了吧。
「苟彧大人就暫時先交給劉州牧處置。畢竟他也是紅州州牧暗殺未遂事件的重要目擊證人,只要您能看好他,就照目前為止那樣,繼續讓他執行勤務也無妨。」
志美與苟彧聽了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志美才叼著煙管笑了。
「……原來如此,從不知道內情的人看來,事情的確如你所說的。再說我這手又傷成這樣,苟彧暫時是不能死,得當我名副其實的『左右手』才行。當然也會帶上精銳護衛。」
「之後我會回來詳細調查的!只到那時候喔,應該吧……如果我沒忘記這件事的話……」
志美笑了,對苟彧推了推下巴。在各方面都要向秀麗道謝。
「為了道謝,讓我們準備駿馬與仙人給你吧。苟彧,現在馬上寫好文件並蓋上我的州牧印與你的州尹印交給紅御史。只要看到這份魔法文件,不管紅州哪個單位,哪道關塞都會答應你的要求。不過只限定紅州之內啦。當官真不錯呢,以後請叫我仙女州牧,別再說我是人妖啦。不鬧了,是該讓你們見識一下本人實力的時候……唔唔,快叫大夫,我好像看見那條河了……」
河?秀麗一邊從苟彧手中接過那份仙人古文(公文)一邊發出哀號。
「難道是三途之川嗎?請不要過河啊!你這隻身上插著箭的鴨子是游不過去的!」
「可是人家討厭看醫生……以前看的醫生都覺得我是腦袋有問題的怪人……」
秀麗和燕青心裡都在想,醫生會這麼覺得好像也不無道理。不過,也覺得志美這句話似乎不單指表面上,而有著言外之意。
燕青想讓志美扶著自己的肩膀,他卻搖頭拒絕了。
「不用了,你們快出發吧。我會讓苟彧帶大夫來的。紅御史。」
秀麗一回頭,志美就微笑了。現在對他而言,眼前的秀麗已不再是黎深的侄女了。完全不是。
「這次真是承蒙你的幫忙。不管說幾次謝謝都不夠。」
「別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咧嘴一笑,她這麼說,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我不能說自己是站在國王那邊。只能說我不會跟隨旺季大人。這一點我可以承諾。不過萬一發生什麼事,我還是隨時有可能為了保護人民而對旺季大人舉白旗投降。如果我一條命可以換來人民的平安,我願意這麼做。我也是有我必須拿命去保護的東西。」
「……我認為這是不對的。」
「咦?」
「如果要賠上一條命,我寧可用在做其他事上——為此,我要出發了。」
志美深深低下頭行禮,紅秀麗便燦爛一笑,轉身走出了州牧室。
志美不知如何反應,看看燕青,燕青也笑著揮手離開了。
剛好和燕青擦身而過,州官們紛紛湧入室內,看見志美的傷勢與苟彧染血的官服又尖叫起來。就在州官們慌慌張張跑進跑出時,秀麗與燕青已經不見人影了。志美抬頭看看苟彧,他的表情也和自己一樣。寫著「啞然」兩字。
「苟彧,雖然那個國王沒半點好處,但其實還是有幾個優點吧。我必須追加補充,其中之一就是採用了那丫頭為官。」
雖然把她撿起來訓練培育的是葵皇毅,但最初提拔她的卻是國王。
志美伸了伸沒受傷的那隻手,苟彧儘管一臉嫌惡,還是把肩膀借給了他。
好不容易站起來時,苟彧忽然回頭望向窗格。那扇受飛箭襲擊的窗。很短暫地,露出跟剛才一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的目光。志美叼起煙管。
「——苟彧,已經不會再有箭飛過來了。放棄吧,好好活下去。」
「…………」
「你已經做出選擇。選了這邊,就再也去不了那邊了。你就是這種人。讓你下定決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心。明明那些道理都擺在眼前,你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無法蓋下背負推動戰爭責任的印章。你不能容許那種事發生……不是嗎?」
志美和苟彧同年,兩人經歷相同的時代——戰爭結束後的時代。然而不管有沒有經歷過戰爭,會掀起戰爭的人就是會。苟彧是無法變成那邊那種人的,如此而已。然而志美卻認為苟彧所做的,是比什麼都還有價值的決斷。他由衷的說:
「我真的覺得很高興。你可以繼續尊敬旺季沒有關係,一邊尊敬他,一邊在這邊活下去。」
苟彧的眼神從窗格慢慢回到志美身上。簡直就像選擇了自己今後所要生存的世界。
無視於隱隱作痛的手臂,志美虛弱的笑了。
「我覺得世界有你,比沒有你好多了。所以請你無論如何就留在這邊吧。你並不是背叛了重要的人而留在紅州府的,就算都沒人諒解還有我諒解。這樣不行嗎?」
「……而且你也找不到能代替你『左手』的人?」
「沒錯沒錯,這一點也很重要。還有……親眼看著好友自殺,這種事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苟彧垂下眼睛,悄悄嘆了一口氣。臉上是殘兵敗將的表情。當苟彧沒死成時,他就已經輸了。最後的最後,志美贏了。現在苟彧終於接受這個事實,帶著殘兵敗將的表情,選擇了活下去。
「竟然會被特異獨行的人妖州牧當作好友,我還真凄慘……」
之後,苟彧再也不曾回頭看過那扇窗。
倏地,志美眼前閃過一道黑影——是一隻優美的黑蝶。蝴蝶追著秀麗飛了出去,消失在門外。是幻覺嗎?志美眨眨眼,不知為何,那隻蝴蝶看起來像是徙蝶。
賭上性命,代代傳承,拚命回到家鄉的美麗黑蝶。飛往從未見過的,尚在遠方的世界。
剎那,毅然決然飛走的黑蝶,和秀麗離去時的背影重疊於志美腦中。
「……如果要賠上一條命,寧可用在做其他事上,這樣啊。」
「她是這麼說的。」
「真想看看哪……真想看看那丫頭活著創造出的世界。」
苟彧找了張長椅姑且躺下,露出厭煩的表情。
「……不要講那種不吉利的話。聽起來好像紅御史會死一樣……」
此時,大夫和紅州府仙洞官員一起沖了進來。
「——州牧!請看天空。州牧之所以遭人偷襲,說不定與天上出現的啟示相關。」
苟彧小心翼翼的拉開關上的窗格。往天空一看,臉色便僵硬了起來。
「……是紅色的掃帚星,移動星宮顯示由天紀轉為織女。幾乎沒看過……這麼大的。」
「我不大想知道……不過這顆星代表什麼啊?」
「凶兆。以及……」
王位的更迭。苟彧回答了志美的問題。
目前,一匹載著少女的馬正衝過弔橋,一路朝貴陽,朝那顆妖星前進。這幅景象在苟彧眼中,無異是她正孤身單騎挑戰那顆象徵災禍的紅色妖星。
●●●
「……燕青,來得及嗎?」
「嗯——至少我已經拿著人妖州牧給的古文書,不客氣的把馬廄里最上等的一匹馬搶來騎了。」
現在兩人騎的這匹馬,是無視於管馬廄的人哭著大喊「只有這匹請絕對不要帶走!」而搶來的馬。實際上,這匹馬的腳程也真的超乎異常的快,可說是會飛的駿馬。
「那個人一直哭著說,這是赤兔什麼馬的……赤兔馬是什麼啊?」
「誰知道?我對馬又沒興趣。我是聽說紅州,連馬的毛色都是紅的啊。」
身邊景色迅速的朝後方飛逝。然而秀麗還是心急的覺得不夠快。
出了梧桐,正當燕青提升速度朝紫州直奔而去時,望見前方天空浮現的那顆紅色妖星,不禁悶哼了一聲。離開紅州時的方位正好背對這顆掃帚星,所以完全沒發現。
「……嗚哇……跑出一顆好討人厭的星星啊。飛蝗也好,星星也好,國王的麻煩還真多。」
「你很羅唆耶,燕青。不管有沒有出現所謂凶兆妖星,原本就很糟的狀況也不可能因為出現什麼就變好。就算變得更糟,也跟星星沒有關係。那只是天空的裝飾品而已啦。」
「小姐,你在這方面倒是很理智……不愧是貴陽長大的。不過啊,看這顆星的位置……如果是身在貴陽的人,或許比我們更早就觀測到了。」
秀麗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看,大概從多久之前,貴陽那邊就看得到了?」
「嗯,應該差不多是小姐失蹤之後沒多久吧。說不定連你的失蹤都被歸咎為妖星作祟呢,哈哈。」
「喂,我應該沒做什麼需要被詛咒的壞事吧。至少要說我神隱了嘛。」
嘴上這麼說著,秀麗其實對燕青想說的話心知肚明。剛離開的梧桐城就是如此,天上出現了那顆閃著紅光的彗星後,人人都指著天空惶惶不安,竊竊私語。甚至有好幾次秀麗聽見人們耳語討論著,說蝗災是否也是妖星所引起。
「等等,這麼說來,在這半個月這顆星都掛在天上羅?」
「我想應該是整個冬天都如此吧。如果以前我師傅教的沒錯。」
「掃帚星,也就是彗星,不是會划過天際的嗎?怎麼會停留在天空這麼久?」
「說是種類不一樣。我也不是很懂,不過,聽說是面臨終結的星。」
「……面臨終結的……星……」
儘管莫名所以,但試著說出口的話,聽起來果然還是覺得不尋常。
「就像蠟燭一樣吧,快燒完的時候燭光總是特別亮,特別紅。彗星面臨終結時也是如此,而等到燒盡之後,便會完全粉碎,化作千萬顆流星雨,從夜空降落……記得是這樣。」
「你形容起來還真詩意。」
秀麗瞪視正面天空中浮現的那顆小小紅星。凶兆。
「想在紅州境內逮到旺季很難唷,小姐。」
「……我知道。狐狸男在那座山裡絆住我,還有苟彧大人的事,應該都是用來拖延時間的戰術。但我們還是得儘快趕往州境所在的東坡郡,畢竟也必須逮捕太守子蘭才行。」
璃櫻說過那座山位於紫州某處。不過話說回來,要在縹家阻擋之下,經由煩惱寺的「通路」將大量鐵炭從那間狹窄的廟社搬運出去,需要多少人力與時間,實在難以想像。與其如此,倒還不如一開始就先考慮更能確實運送大量貨物的方法——那麼一來,只要能取得州境東坡郡太守的通行許可就行了。
「上次是上了『空殼』的當,這次則被活人給騙了啊。都快能當壞事的證人了。我一定會舉發的。還有,如果擔心得沒錯,旺季將軍——」
「什麼?」
「說不定能賣旺季將軍一個人情,讓他驚訝得叫出聲來呢。」
秀麗抿起嘴角倩然一笑。在現在這種狀況下,竟然還能露出如此有自信的笑容,燕青心中不禁一陣愕然。秀麗不斷的進步,已經完全超乎自己所能想像的。
(……真想看見啊。)
真想看見秀麗堅持著她自己的做法,繼續往前走的模樣。
燕青打從心底希望能夠看見那個,如果時間允許的話。
「燕青,有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快趁現在問吧。」
「欸?嗯……如果剛才那個『空殼』是冒牌貨,那正牌的又在哪裡呢?」
「……咦?」
正牌的「空殼」,現在正在哪裡,做些什麼——?
冒牌狐狸臉男。「牢中的鬼魂」。被狐狸臉男和蝗災及鐵炭耍得團團轉的一天。
對手經過精心策劃,總是如蜘蛛織網般設下完美的計謀,隱藏真正的企圖。
而且他的計策總是同時並進,一石二鳥甚至三鳥。
還有企圖隱瞞的真正企圖。那是——
「……我……我被狐狸臉男這麼一攻擊……而忘了原本的目的……」
還以為狐狸臉男的目的是要引開秀麗這個擋路者,並解決掉她。
然而,秀麗錯了。一開始對珠翠說要追緝狐狸臉男的理由是什麼?
『這意思是說,與縹家相關的部分,幾乎都是這男人乾的好事吧。』
只要逮捕那具「空殼」,就能大大減少他對縹家出手的可能——這才是當初的目的。
璃櫻說,由於各地進入嚴密戒備,縹家精通巫術的巫女與術者紛紛外出。
現在的縹家等於一座空城。無論是高明的術者或巫女,甚至是任何足以充當戰力的人手,全都一個不留的外調到各州神域了。
御史秀麗又來到了紅州,接二連三發生的問題使她接應不暇。
——中計了。
背脊一陣冰冷。唱空城計的縹家。白色棺材的房間。神力衰退的前任大巫女。
即使神力衰退,她還是擁有集結縹家上下的力量,以及明察秋毫的頭腦。
她是極少數曾和「那個人」直接面對面說過話,做過交易,看過表情,知道名字的人之一。
曾經失敗過一次的暗殺行動。怎麼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秀麗全身的血液都像結了冰,又像從腳底逆流而上,使她渾身顫慄不已。
眼前浮現美麗的少女公主那雪白的面容。象徵災禍的紅色妖星出現天際。凶兆,臨終的星。
來不及了。從這裡,哪都去不了。無法前往救援。拜託,千萬不要啊。
「——瑠花大人!」
秀麗吶喊。
●●●
瑠花聽見有人踩在柔軟泥土上的聲音,睜開了眼睛。
那丫頭正從白色棺材間穿越走來,瑠花靜靜地托著腮望著她。
她那比瑠花還要蒼白,還要茫然的臉漸漸靠近,整個人的動作極不自然,就像是用線操控的傀儡人偶。當她來到相隔幾步之處,瑠花開口喚了那丫頭的名,人依然動也不動的托著下巴。
「立香。」
對方停下腳步。但身體看似還想繼續往前,微微顫抖著。
和從前一樣,凝視那雙空洞漆黑的眼睛;立香蒼白的下巴也跟著打起哆嗦,眼淚不斷從眼中溢出、滴落。
每一次眨動睫毛,淚水就滴滴答答的從眼眶滾出。然而除此之外,她臉上的表情卻是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的生硬,不帶任何一絲情感。簡直就像是一尊流淚的娃娃。在這種情況之下,嘴唇像是與什麼對抗似的微微張開了。
「瑠……花……大人……對……不起……」
那聲音微弱的似乎風一吹就會散逸,虛幻得不像是真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無數次、無數次,只是不斷反覆著道歉的話語。簡直就像是個只會說這句話的故障娃娃。
對不起,我回來了。
瑠花還是托著下巴,只回了一句話:
「無妨。」
立香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上,划過無數道淚痕。
「……我……我……只有這裡……只想回到這……回到瑠花大人……身邊……」
「我說了無妨。」
「我知道……回來了,會變成……怎樣……絕對……不行……不能回來……所以我……逃走……可是,被抓了……我沒有用……什麼都不會。對不起……但腦中一直浮現……瑠花大人……所以……可是不能……回來……」
「立香。」
正面直視立香,瑠花極為平靜的這麼說了:
「這裡不就是你該回來的地方嗎?有什麼好道歉的。」
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湧出,停不下來。
立香跌坐在地,像是被人剪斷線頭的傀儡人偶。
一個男人在她身後,如影子一般現身。看見那男人,瑠花發出冷漠的嘲笑。
「……一次又一次,你還真固執。」
過去的殘渣與情感如搖晃的火焰般,接二連三從男人臉上浮現又消失。接著,他表情一變,舉起手中的劍朝掌心一擊,露出貓似的微笑。
「呵呵。我這人的優點就只有固執,不管做什麼都絕不會半途而廢。尤其是縹家這位婆婆啊,竟然學人家洗心革面,叫我怎能善罷甘休呢,真是的……要知道,我光是找到這個地方來,就花了多少工夫啊。」
「憑一介凡人不但能發現這個地方,連來到這裡的方法都能找出來的,你是第一個。你這個人,怎老把腦力和熱情都花在打壞主意上啊——凌晏樹。」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呢。畢竟,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論壞主意,甚至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外表雖不是凌晏樹,聲音卻是他的。他笑了,手中的劍發出歌唱般的叮鈴聲。
「證據這種東西,最好連人帶物一起湮滅最保險。你也活得夠久了吧?不管是縹家的知識或資訊,甚至是人,該用的你也都用夠了,不需要了吧,是時候讓縹家完全退出朝廷政事,退居更深更底之處了。這樣吧,一百年左右好了,這段期間內,決不讓你們阻礙旺季大人。不合時代的女王啊,你早已是上個世代的人了,這裡不再有你存在的必要——來,退場的時間到了。」
男人的目光中,屬於「凌晏樹」的東西已完全消失。這樣的能力連瑠花也不禁驚嘆。不過是個凡人的他,卻能如此自在操縱這具屍體,這是有其特殊的理由。相反的,也正因為那個理由,凌晏樹在世上能「使用」的屍體也只有這一具。
只是就連縹家的人,恐怕都難找出幾個操縱得如此高明的人。
「你的才能,倒真是天賦異稟。」
再次變回「空殼」的男人,望望手中的劍,似乎想起了什麼,抬頭惡狠狠地盯著瑠花——坐在白木椅上的瑠花。
「咻!」劍刃劈開空氣的聲音。電光石火之間,情勢瞬間有了變動。
然而等著這一刻的,其實還有瑠花。瑠花也一樣,一直等待著族人分散各地,縹家成為空城的時刻到來。等這個時刻取那男人的命——這次一定要成功。
「——殺吧!這是我最後的命令,拿下那顆項上人頭。」
縹家最精銳的「暗殺傀儡」圍繞著瑠花的白木椅現身,一齊撲向男人。
這樣的景象已經很久沒發生了。幾乎在與上一代「黑狼」之間的戰爭進入後期時,瑠花身邊的「暗殺傀儡」便只剩下年幼的孩童了。他們是被視為最重要,同時也是瑠花最後的王牌,小心翼翼培育至今的「暗殺傀儡」。
劍戟相碰撞擊齣劇烈火花。「暗殺傀儡」的實力雖遠在對方之上,但卻因為「空殼」實際上已是不具靈魂的死亡肉身,無論對他的身體怎麼斬怎麼砍都不痛不癢。
即使如此,要解決他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只要能砍下他的頭。
正當瑠花這麼想時,「空殼」的動作突然出現變化。彷彿聽見誰的聲音似的,緩緩的用那雙無感情的貓眼,盯住伏在地上的立香。
擺脫身邊的「暗殺傀儡」,男人飛身朝立香所在之處撲去。
「————!」
剎那,瑠花猛地睜大有如深夜森林般的黑瞳。
立香連一根手指都不動,只是睜開了眼睛。空洞的雙眼只是漆黑虛無,從那片漆黑深處,那雙眼睛脫離立香本身的意志掌控,淡淡地映出發生在眼前的一切。
耳邊傳來非常輕微的聲響,那是什麼刺進了單薄肉體里,令人不悅的悶響。
黑夜般的一頭長髮流泄而下,像一道遮蓋了立香表情的瀑布。鼻端聞到令人懷念的香氣。只要在瑠花身邊,總會聞到這股薰香。想起她雪白的肌膚,血紅的雙唇。煙熏色的睫毛與黑炭色的雙眸,那雙眼眸深處,總不時閃爍著火光般的意志。不管外表如何改變,但她都非常的清楚,那張令人想永遠隨侍在身邊的孤傲臉龐,從未像現在這麼靠近又這麼遙遠。那雙眼眸就在立香鼻端,看似放棄了什麼,閉了起來又睜開。忽然傳來一股鐵質的血腥氣味。
那是瑠花雪白的腹部,血肉饃糊的刀傷。
立香甚至發不出哀號。就連這種時刻,還是連動都無法動一下。
只能像個無力的人偶,趴在地上眨著眼。
空洞漆黑的雙眼裡,大顆的淚水不斷湧出、滴落。
「……花……大人……為……什麼救……我……已經死了啊……?」
「立香。」
「……我已經……死了……您卻還救……」
嘆了一口氣,瑠花再次閉上雙眼。臉上是她那令人熟悉的冷酷表情,聲音也是。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這間白棺之室,活人當中,只有少數高位女巫和首席術者,以及保護我的『暗殺傀儡』才進得來。畢竟我的『本尊』一直坐在這裡,豈是人人可入之處。」
瑠花伸出手。那隻手,已不再是少女公主擁有的冰肌玉膚,而是瘦骨嶙峋的老朽既小又布滿皺紋的手。豐盈的黑髮也瞬間變得灰撲撲,從原本濡濕的烏鴉羽毛般發亮的黑,變成一頭乾巴巴的白髮。這才是一直坐在那張白木椅上的瑠花真正的模樣。
然而即使她的外表變成如此,對立香而言,瑠花還是無可取代、令人渴慕的存在。立香凝視著瑠花,眼淚止不住的流淌。是啊,外表根本一點也不重要,只要瑠花是瑠花就好。
「……所以既然能來到這裡,就表示……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啊,立香。」
立香蒼白的臉頰瞬間變得比冰還要寒冷,那種溫度不是活人擁有的。如人偶般一動不動的身體,發青的頸項上,留有被絲絹緊緊絞扭過的痕迹。
——眼前的立香,是一具屍體。
「那『空殼』是為了找出我的所在……而殺了你……」
剛死的魂魄心慌意亂,還對人世有所眷戀,自然而然會往想見的人身邊去。所以只要殺了立香,立香的魂魄定然會朝瑠花飛去。毫不猶豫的,無論任何結界或障礙都阻擋不了她。
就這樣,立香成了帶他前往瑠花「本尊」所在地的「嚮導」。不過,若只有魂魄,「空殼」是無法追得上她的。所以他用了某種方法,將正要飛離的魂魄強制困在肉體之中。想必又是和神器那時一樣,得到從縹家投靠過去的年輕一輩術者的協助了吧。
無法飛翔的魂魄,只好無可奈何的拖著笨重的軀體,慢慢回到縹家。走屍體能通過的通道。
所以立香才會不斷道歉。
立香自己也發現了。所以她其實一直拚命忍耐。因為知道自己不能回來,不能再見瑠花。忍耐再忍耐,像個人偶一樣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都是為了保護瑠花。就連被殺了之後依然如此。
然而,不管怎樣都按耐不下想再見瑠花一面的渴望。好想見她,好想回到她身邊。被感情牽著走的結果,就是今天這個局面。立香恨自己總是這麼沒有用。
抽出插在瑠花腹部的劍刃,立香看見汨汨湧出的血。嗚呼。
「……對……不起……」
「我不是說了無妨嗎?你不是……想見我嗎,這並不需要道歉。」
利用立香的渴慕,殺了她。立香只是為了找出瑠花本尊所在之處而被利用的道具。
年輕時經常燃起的嗔怒之火,很快的在那雙黑炭般的眼眸中點燃。
「……我是弱者的擁護者,這座天空宮殿的女主人。只要是來到我身邊的人,都能獲得我縹家的庇護。不管原本是妖魔還是人類甚至狐仙,就是死人屍體也好,只要來到這裡都是平等的。就算賭上我這條命,也要誓死保護他們到最後。這……就是我選擇的人生。」
咻。劍刃開始從瑠花老邁單薄的身體拔出。
瑠花並未轉身面對後方的男人,她要把自己的時間都留給不久於世的立香。
「……你可以安心的睡了,立香。回來的好,我唱搖籃曲給你聽吧,別再哭了。」
立香緩緩閉上被眼淚沾濕的雙眸。
不知從何處,傳來沙沙的海濤聲,當中夾著瑠花唱的搖籃曲。那正是立香來到縹家第一天的夜晚,瑠花唱給哭泣不止的自己聽的,最初也是最後一首搖籃曲。
從那時起,立香就屬於這裡。除了瑠花身邊之外,哪裡都不去,也不想去。
眼前老邁的真實瑠花身影,立香要在死前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無論是美麗的少女公主或眼前滿是皺紋的蒼老婦人,都是她最愛的瑠花。外表不管怎樣都不重要。立香想回的地方,只有這裡。
「……『母親……大人』。」
輕輕吐出最後一句話,立香永遠闔上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劍刃終於完全抽離瑠花的身體,這時她才終於轉身面對「空殼」。他已擺好揮劍架式——將瑠花人頭一劍斬落的架式。
沒錯——瑠花的狀況其實和「空殼」沒什麼兩樣。要真正殺死一直「依附」在族中巫女肉體上的瑠花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砍下她「本尊」的項上人頭。
「暗殺傀儡」們為了保護瑠花,團團圍著「空殼」。瑠花按住出血的腹部,雙手感到濕黏。很久不曾感受肉體的鈍重與痛楚了,如枯木般的「本尊」,不知是否連能流的血都不多了,從傷口緩緩滲出的血液如清水淡薄。
瑠花莫名笑了起來。真實感受到自己還「活著」的事實。這麼多年來,替換使用了那許多巫女的肉體,不知不覺中,連自己究竟是活著或已經死了,有時都搞不清楚。然而現在體內的血液、肉體的痛楚與燒燙的體溫,都像是在悲凄吶喊著生命的存在。
「空殼」向前踏一步,「暗殺傀儡」們馬上有了反應,就要動手。瑠花卻阻止了他們。
「……夠了。我要變更對你們最後的命令。從現在開始解除『暗殺傀儡』的任務……我要你們活下去。」
然而,「暗殺傀儡」們卻站在原地不動。全體抗拒著瑠花新的命令。
「大小姐!大小姐!請不要說這種話。請你不要這麼做,請不要……千萬不要啊!」
瑠花震驚了。如裂帛般的強烈意志。拒絕。不惜違反自己的法術與命令。這群生來身心便薄弱,縹家最後一批「白色孩子」們,發自內心意志的想保護瑠花。可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一點瑠花也算錯了。他們已經堅強得足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即使沒有瑠花的保護。
瑠花再次傳達了命令。以無情而冷酷的口吻。儼然地。為了保護他們。
「活下去。你們已經沒有保護我的必要了。就算今天殺不死我,凌晏樹還是會用盡各種手段,派其他殺手過來。直到殺死我為止……沒必要再製造更多犧牲者了,夠了……你們的心意,我收下就好。」
只要一一呼喚「暗殺傀儡」的名字,他們就會立刻失去意識。
為了確認他們的昏迷,瑠花忍住令人目眩的鈍重痛楚,拖著沉重的肉體,坐在白木椅上。漫長難耐的時光中,瑠花的「本尊」一直坐在這張白木椅上。
不經意地低頭,望見靠在把手上那雙屬於老婦的枯柴手臂。現在她的外貌,早已不是年輕的少女公主。一頭瀑布般的黑髮也成了乾燥脆弱的白髮,紛紛脫落。瑠花別開目光,不去看自己真實的面貌。然而雖然老態難以掩飾,不可思議的,現在的她卻不覺得凄慘。
終於「回來了」。這才是自己。身心合一,一切都屬於瑠花自己的。在自己的家園之中。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念頭,或許是因為已卸下大巫女的職責吧。還是因為遇見了那不從縹家帶走任何一樣事物,來時與去時都選擇了保有自我的紅秀麗呢。
呼。吐出一口氣時,遠遠地彷彿聽見槐樹葉片的沙沙聲,像是海濤的聲音。
幾十具排列整齊的白棺有如送葬行列。一直在這裡看著那些長眠於棺中的孩子們。看著棺材一一變空,她們成為瑠花的身體,然後又再回歸塵土。這次,只是輪到自己而已。
「空殼」完全不理會倒地的「暗殺傀儡」們,直直朝椅子上的瑠花靠近。
那雙偶爾閃現過往殘渣的空虛雙眼,現在只專註凝視著瑠花的頸項。
相隔兩步之距,兩人四目相對。「空殼」什麼都不再說了——不。
剎那間,他臉上那個微笑,又是「凌晏樹」了。雖然是令人幾乎誤以為錯覺,短暫如白日夢般的一瞬。
「好了,該結束了。」
遠遠傳來海濤的聲音。從未親眼見過,真正的海風。
為了守護縹家,保護弱者而生,直到生命的盡頭。這就是瑠花的驕傲。
自己選擇的人生。
『請不要比我先走。』
最後一刻,彷彿聽見了誰對自己如此呼喚。
那聽來像是紅秀麗,又像是珠翠,甚至像是戩華或紅傘巫女的聲音……也覺得,好像是羽羽。
「咻」地一聲,劍刃揮過。瑠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最後,還是那麼優雅地支著下巴。
一瞬之後,瑠花那顆小小的、滿是皺紋的頭便「咚」地滾落。
落在如送葬行列般的白色棺木之間。